上访不如上网，围观就是力量，民间小网站度量政府执政大智慧———
 

“将心比心，如果老是有人监督自己，指手画脚说自己不好，换谁心里都会不爽。温州的特点是，它不会滥用权力来打击你，它没有逾越法律，比如，把你抓起来。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—叶哲

　　“703804”

　　在温州的知名度

　　有多高？

　　上星期我陪老婆去商店买热水袋，38块钱买来，坏的，不能用。我拿去换，老板不肯，还说你找工商局投诉好了。我说我不找工商，我去“703”发一个帖子。老板一听，跟伙计说：给他换给他换。

　　你还可以到温州街头采访一下，如果对方说他是公务员，你就问他知道703吗？他说不知道，那此人肯定不是温州的公务员。温州政府部门的公务员，上班第一件事，就是看703。看自己部门是不是“被上网”了。

　　2010年12月10日，703804成为新华社报道的头条，被称作温州乃至全国最猛料的民间网站。

　　新华社的标题很好：《民间小网站度量政府执政大智慧》。全国100多家媒体、上千网站都转载了，相当给力。这些天叶哲他们已经接待了几十批全国媒体的采访了。

　　我对叶哲说，现在703火了，你赶紧抓住机会，推到全国去，做大！上市！

　　可是你知道叶哲说什么？他居然说下一步要帮助残疾人。残疾人是要帮，但不是现在啊兄弟！好风凭借力啊，现在这么好的势头。我真要被他气死了。

　　叶哲气我也不是第一次了。我是703的老网友了，也发过不少猛料，跟叶哲他们的关系和兄弟一样。有一次朋友托我跟叶哲说个情，删个帖，他就是不同意。

　　不就是一个帖子吗？真没面子啊。我气得几个月没理他。本来都帮他们和一家主流网站谈好合作关系了，我一生气，不高兴谈了。就是这样他也没同意。这个人，没有生意头脑的。脑子里只有他的网站，他的所谓的“原则”。

　　话说回来，也就是叶哲他们这样的坚持，才会有703的今天。这我是不得不承认的。所以今天我们还是朋友。

　　———网友、商人李先生说

　　壹

　　自己办起网站，和网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 

 

　　1996年，我大学毕业后回到温州，在规划局做了一名公务员，负责核心城区建筑平面的审批工作。那是城市建设发展最快的一个时期，工作让我看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。

　　我接触过最顶级的温州富人，他们一掷千金，一顿饭就要吃掉五六万；我也接触过最底层的老百姓，为三十几个平米的住房来申请加层，想要增加五平方米都很困难。那时候贫富差距已经很明显。

　　2002年，我考上同济大学的研究生。上海的报纸看不到温州的新闻，我到处寻找有关温州的一切消息。温州人有个特点，乡土观念重，很爱家乡，关注家乡的一切。你看温州人不管跑到多远，他必须要在温州买一个房子，不住也要买———所以温州房价那么高。我在网上发现了温州网BBS论坛，感觉找到了网络家园。

　　虽然我是读理工科的，但我的兴趣还是蛮广泛的，喜欢摄影，喜欢写文章，是论坛上的写手，活跃分子。

　　2004年，温州网BBS突然关闭。几百名网友顿时觉得流离失所。大家都说，我们自己来办个网站吧。都在问：谁来挑这个头？我就站出来说：行，我来做吧。

　　最初的想法很简单，就是大家一起玩：在服务器上构架一个技术平台，把网站延续下来，大家能继续沟通就行了。正好另外两个网友黄学敏和方挺也想办网站。他们的内容偏于生活化，我的圈子偏于时政化。我们都没想过要以赢利为目的，一商量，就合并在一起了。我和学敏负责内容，方挺负责技术。

　　2004年5月18日，温州网BBS关闭五天以后，我们用几百块钱租了服务器，办起了“温州论坛”。

　　论坛的内容设置得琳琅满目，有都市男女、爱心志愿者、文学、摄影等等板块。但是从一开始，网友最关注、最给力的，就是以民生、民意帖子为主的“散讲温州”板块。

　　这也注定了网站波澜起伏的命运。

　　不久官方重开温州网BBS，要求我们关闭网站。我们已经聚集了很高的人气，大家的想法是：你想开就开想关就关，我们干吗要听你的。于是我们把服务器从杭州转移到合肥，从上海搬到长沙，和网监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。

　　贰

　　网监找到我：你们不要逃了，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

　　2005年4月23日18点37分，网站上出现了一条爆炸性消息：一个叫“公子”的网友发帖说，“据可靠消息，杨已经在荷兰被基本控制住了”。

　　这是温州籍、浙江省建设厅原副厅长杨秀珠外逃至荷兰被捕事件的首次披露。“公子”是一位荷兰的温州籍华侨。中央电视台发布这条新闻的时候，都说是引述“温州当地论坛一个ID为‘公子’”的消息。这是我们网站第一次引起国内媒体的关注。

　　随后，又有网友发帖爆料：“鹿城警察开假牌车肇事逃逸———要求主持公道”。帖子一出，跟帖无数，轰动一时。后来平面媒体跟进报道，温州市公安局作出了对肇事者党内警告的处分，舆论才平息。

　　在这些过程中，我们觉得，网监不讲道理，在强压我们。我们采取了一个幼稚的办法：拒绝再和网监联系。我说我已经把网站送人了，我不搞了，你别来找我了。然后继续打游击。那一个月，网站遭到几十次的查封和流量攻击，“封杀与反封杀”上演得相当激烈。最后，我们的域名被停了。

　　这不是我想要的。我筋疲力尽，很累，快顶不住了。可是一想到那么多网友，一直跟随着我们，给我们出点子，守着屏幕不断刷新，等待着我们再度恢复，就觉得，不能放弃。

　　域名被封的那个深夜，我苦思冥想，想到了“703804”：———温州方言里，是“说七道八”、闲谈的意思。“柒零叁”网(www.703804.com)就这样诞生了。

　　2005年8月，温州市公安局网监大队的副支队长曾雪俊找到了我。他说，你们不要逃了，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。

　　“你们想把网站办好，我们也想把网站管理好。”我们开始了第一次真正的沟通。

　　从那以后，我们与网监的关系开始走向良性。我们达成协议：遇到事情，一个不再简单地封堵，一个不再对着干，双方都要努力去解决问题。

　　不打不相识，现在我们和网宣、网监的工作人员关系很好，像兄弟。事实上他们都是兢兢业业的公务员。人与人之间一旦彼此尊重了，就会试着去理解、体谅对方的立场，疏导肯定比封杀有效。

　　政府和我们，都在摸索中成长。

　　叁

　　安置门事件，“技术故障”引发的改变

　　703的“散讲温州”论坛，每年都会爆出两三起当地政府官员的“猛料”，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。我觉得这里面既有人性中“窥私欲”的好奇心理，也符合温州人乡土观念重的特点：他不会去谈国家制度、大政方针，他只关注身边的柴米油盐，关注本土的干部。正所谓，“爱之深，责之切”。

　　2008年4月7日，网友发帖，爆出“安置门事件”———旧城改建过程中，拆迁户很久没有安置到房子，结果一份清单泄露了秘密：温州一些官员和关系户利用特权，从旧城改建指挥部低价购到安置房的剩余好房。这些干部的名字、住址，清单上清清楚楚全有。帖子早上9点发出，马上被转到天涯，全国的平面媒体随即跟进，炒得铺天盖地。

　　当时我们的压力大到什么程度？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在外面吃饭，有记者打电话问网站为什么无法访问了？我一问，原来因为访问量太大，高峰时超过了百万次，服务器承受不了了，机房正在维修。

　　结果第二天报纸头条标题是：《爆安置房事件的当地民间网站因“技术故障”无法访问》。

　　后来网站又几次出现故障，网宣马上给我们打电话：“你们快点恢复，不然记者会以为是我们把你们关掉了。”

　　肆

　　面临被关闭困境，省委常委一番话挽救了我们

　　2008年是我们特别艰难的一年。安置门事件处理以后，10月1日有网友发帖，说鹿城区原区委书记杨湘洪去法国，应该9月30日跟团回来的，他没回来。什么原因？大家讨论。

　　一开始我们感到很难把握，这消息确实吗？万一人回来呢？我们要承担所有的责任。担心啊！可是没办法，网友有知情的权利。10月15日，事件清晰以后，网友“我不是洪溜溜”在网站上连载小说《区委书记》，影射杨湘洪出逃法国的事。点击量达到近百万人次，跟帖1万多条，反响非常大，甚至引起了中央纪检部门的关注。

　　一年两起大事件，703真的快顶不住了，面临着被关闭的困境。但就在这一年12月，浙江省委常委、秘书长李强———他曾经当过温州市委书记，在做客《浙江在线》时说：“我也经常上论坛，温州有个703804，反映民生，我经常上去溜达溜达，看看网友在说什么。我还有账号。”

　　最困难的时候，李强这番话挽救了我们。我们一直非常感念他。

　　其实，2008年对中国网民来说是一个有特别意义的年份。2008年6月，胡锦涛总书记首次上人民网接受网络访谈。他说，互联网是了解民情、汇聚民智的一个重要渠道。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信号，说明通过网络来反映民意，已经是时代发展的方向。

　　伍

　　“荣哥V5”，从事件爆发到处理完毕，不到24小时

　　温州历届领导，对网络反映民生总体抱着宽容的态度。而且现在政府的危机公关越来越成熟，对舆情民意的反应也越来越快了。最好的例子就是2010年8月的“高尔夫协会”事件。

　　8月10日，温州报纸刊登了“热烈祝贺温州市高尔夫球协会成立”的整版广告，广告随即被拍下发到论坛上。网友发现，当地20多位副处级至副厅级领导干部集体兼任温州高尔夫球协会要职。网友评论，这是“史上最牛高尔夫球协会”。

　　在我们老网友看来，这件事的分量绝不亚于当年的安置门事件。虽然压力也很大，但我已经有点处乱不惊。我还跟同事开玩笑:完了，又要心惊肉跳一段时间了。

　　帖子是8月11日晚上出来的，8月12日立即引起媒体关注。谁也没想到，12日夜里，政府已经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：该处分的处分，该通报批评的通报批评。当时很多媒体措手不及，新闻稿都要连夜重写。

　　从事件爆发到处理完毕，不到24小时。

　　自那以后，网友把温州市委书记陈德荣称为“荣哥”，“荣哥V5”（荣哥威武）。

　　现在温州很多政府部门都有一个习惯，每天上班先看“703”。像公安、检察、信访、纪检、环保、城管、卫生部门，还专门派人盯着爆料。

　　陆

　　上访不如上网，围观就是力量

　　2010年11月25日早上8点半，有网友发帖，上班途中看到前面一辆面包车上扔出一只牛奶瓶和一个塑料袋。驾驶室门上清清楚楚写着“温州港务集团”。网友讽刺说，“这单位人真好，素质真高”。

　　半小时后，港务集团的回帖出现了，说他们已经查出车辆的当事人，责令他写出书面检查。他们的老总还给集团每个员工发短信通报此事，说“扔下的是垃圾，丢掉的是文明，损害的是温州港人形象”。

　　这个回复出来，网友跟帖都转向正面肯定了。有人说虽然向窗外扔垃圾是员工个人素质问题，但港务集团自觉接受舆论监督，第一时间作出反应，值得称道。有人说看来703的监督是有作用的，以前没有这么好的平台发挥老百姓的作用，现在通过这个平台，相关部门就要出来回应了。

　　703最终能在温州生存下来，当地政府由上而下的重视，是一个关键原因，这也和温州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有关。将心比心，如果老是有人监督自己，指手画脚说自己不好，换谁心里都会不爽。温州的特点是，它不会滥用权力来打击你，它没有逾越法律，比如，把你抓起来。

　　有网友说我们：“703被招安了。”———我们本来就不是要跟政府作对啊。

　　以前老百姓和政府的沟通渠道很少，只有信访。现在上访不如上网。上访没有人围观，上网有很多人围观，围观就是一种力量。但我们看问题也要基于中国的国情。“高尔夫”事件政府第一时间给予处理后，有网友不依不饶，说这些官员就应该开除。我认为，政府这一次已经用最快、最积极的方式来应对网络，进行了危机公关。我想这一次我们给予它好评，下一次它只会更积极、更及时、更有力度地处理问题。

　　703的存在给政府形象添色很多啊。温州是著名的侨乡，温州华侨遍及全世界。我遇到一个网友，跑到北极，做爱斯基摩人的生意。他在北冰洋也看703。他很惊讶，说国外的新闻总说中国互联网缺乏民主，看看703，哪能想得到，中国现在那么开放、自由了。

柒

　　夹在中间，努力寻找

　　一个最好的平衡点

　　论坛上每天都有数千条有关时政、民生的爆料帖和回复，从村长选举到市政建设，各种题材都有，每天的访问量平均达到15万人次。只要是真实的，我们会尽量顶住各种人情，不删帖。于是得罪的人也很多。

　　我们遇到过各种威胁。软的一招是来“公关”，删一个帖，开价四五万元。如果我们答应，那就太无耻了。不被公关，这是底线。来硬的，招数就多了。有打骚扰电话的，有到温州最热闹的街上贴大字报的，最恶劣的是他们还把大字报贴到人家汽车后窗上，刷两层胶，洗都洗不掉。还有人说过，把那个703804的老板抓住，要他一只手一只脚嘛。

　　从内心深处来说，我的坚持，很大程度上和我的公务员经历有关。我看到了太多的不公。贫富差距如此之大，我们还要对强势群体大力支持，对弱势群体加以打击，这是不公平的。

　　但是703发展到今天，被称为全国爆料最猛的民间网站，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很有压力。从上级管理的角度来说，当然是越严格越好，对网友来说，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。我们夹在中间，努力寻找一个最好的平衡点。网站做了6年，大量的精力都花在跟有关部门的沟通、对信息的分析和辨别上。

　　我们的经验是，对于公共利益话题，像公交车价、有线电视收费这些民生问题，我们会给予推荐与置顶，同时和有关部门进行信息的核准；对于“共同利益”话题，像出租车司机群体罢工、下岗职工问题、拆迁问题等等，我们会到现场亲自看一看；至于“私人利益”，像婆媳关系、财产纠纷、男女问题，那我们就倡导当事人坐下来协调解决。

　　我们安排了5个工作人员，不间断地轮班关注论坛发帖情况。虽然员工们管理有素，但我还是要每天自己看一遍才放心。不管多累，眼睛多睁不开，所有的主帖我都要看一遍。从开始几个志同道合者做个网站玩玩，到后来随着网友的推动坚持下来，办这个网站已经变成一种责任了。

　　现在我的朋友都学会我这一套了。有人托过来找叶哲，他们会直接帮我挡掉：“哎呀你这个帖子删了也没有用，删了人家还会发。这样好了，如果是假的，我帮你找公安报案！如果是真的，看看能不能找到当事人坐下来协商解决？”

　　如果我们不坚定，703就不能成之为703。

　　捌

　　爆料多，

　　不是一个社会的常态   

　　703引起媒体关注的都是大爆料、猛料。爆料多不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常态，也不是我们办网的初衷。703更多的还是一个生活化的平台。很多小小的爆料，很温暖，让人觉得，生活还是很美好的。

　　前段时间，永嘉一个偏僻山区的村支书上来发帖：村子里的男人出去打工了，留下几百号农妇，整天走家串户，打牌聊天没事干。问问温州的大老板，能不能介绍一些手工活来做？像这样的帖子，我们第一时间推荐、置顶。马上有很多老板来提供思路和手段，做手工编织袋啦，接鞋厂的贴花啦，很快解决了问题。

　　还有一个永嘉网友，网名“乡间小吏”，看来起应该是个乡干部，半夜三点睡不着觉上来发帖，说自己承诺赞助一个学生上学，现在出现了困难，不能实现，很郁闷。很多人看了帖子去联系他。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。

　　不久前，有位孕妇大出血，她是AB型，血库告缺。家属就上网求助。8：20发的帖，40分钟以后，家人上来紧急发帖，说可以了，不要了，已经有十几个人跑到医院献血了。

　　我们很欣慰，这不仅是网站影响力的体现，也是网站解决事情能力的体现。我们小小的民众，不要喊大口号、谈大理想，如果能在目前的体制下，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，有效地解决一些切实的问题，足够了。

　　玖

　　在磨合中学会交流，这是政府与民达到的默契

　　今年我们网站的收入能达到300多万元，可以解决员工的开支和服务器费用。我们的收入主要来自给企业做策划并在网站上展示。我们从来不主动去找广告，有很多广告找上门来，我们只接电信、银行这样的品牌。我们跟它有协议，如果有关于它们的爆料帖，他们要负责把问题解决了。

　　至于民营医院、保健品的广告，肯定不接。他们出现负面信息，我们怎么办？删帖，对不起网友；不删帖，对不起客户。所以我不想赢利。如果以赚钱为目的，网站肯定就不是今天这种局面了。我就想让703纯净地走下去。

　　公司有70多个员工，都是80后，年薪三到五万元，是温州普通文员的薪酬水准。他们中间有很多富二代。小年轻开着私家车来上班，大部分人都有IPHONE4。他们说自己是来学习的。

　　703做到这个程度，下一步何去何从？有人说应该把你们的模式推广到全国去。也有人出主意，你们可以把爆料网站办得更加猛料———这是不可能的，我们不是纪委也不是监察局，能够做到这个层面已经很不错了。

　　我没有这些大目标，我只要一个自给自足的本土化的平台，在这个平台上，政府能够解决网友反映的问题，对我们的内容给予包容，这就够了。我倒希望能解决一些民生小问题———哪些人最弱，就去帮助哪些人。今年我要为残疾人、低保户建立一个网络仓储货柜的小型布局，实现他们网络创业的梦想。

　　我一直不认为，我们为703做了什么。我们不是记者，不可能找到那么多料。703它就是一口锅，那么多网友在往里头放料，政府在烧炉火。炉火压得太小，管得太紧，这锅料就被扼杀了；炉火太大，过于纵容，料就烧焦了，会伤害到别人，变成网络暴力。如果炉火控制得恰到好处，那么出来的就是一席盛宴。

　　说实话，我们引导不了网友———也曾经想过把网站往娱乐化、生活化引导，做不到。我们更引导不了政府。网友和政府通过我们这个平台，在慢慢的磨合过程中，学会了怎么去交流。

　　这是政府与人民达到的默契。

据羊城晚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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